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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日子,我到一家藥店拿藥,結算的時候,女收銀員一直盯著我看,弄得我挺囧的。結算完畢,女收銀員突然問我:“你是不是安頭村的?你是不是姓喬?”我很驚訝地說:“是呀!你怎么知道的?你認得我?”她笑了笑,說:“你們家是不是有碓?我是蔣史汪的,我姥姥住在你們家后面,我小時候常常跟著姥姥到你們家掐碓!薄捌浴笔俏覀儺數氐姆窖,意指用碓搗碎糧食。為什么叫“掐碓”呢?大概是掐碓時要一人踩碓,一人手扶著碓頭不停地翻動石臼里的糧食吧?這詞語的產生也許有因有果,也許就是無厘頭,誰知道呢!但是我們家確實有碓,那可是奶奶的愛物。
幾十年前,每天下午,晚飯前,只要不刮風下雨,總會有姑娘媳婦老奶奶到我們家掐碓。她們干瓢里端的大多是黃豆和麥子,她們是要舂豆面子和麥仁,做豆沫子“糊豆”呢!那是一家老小勞累一天后的牙祭,是并不豐足的生活里的一點慰藉,是靜靜流淌的歲月里的一點微波,也是一朵小花,開在掐碓的姑娘的酒窩,開在老婦人的眼角紋里。如果單單舂豆面子,也許更讓人期待,她們家大概要馇“渣豆腐”了--------把豆沫子燒滾,把焯好的蔬菜放在里面,邊煮邊攪拌,做好了再放點鹽------那味道,太美了,就著臭豆子拌蘿卜干,她們家的煎餅今晚估計剩不下了?墒敲考颐繎舨⒉荒艹3_@樣,所以盡管村東就我們家有碓,卻并不會出現擁擠的情況,婦女們也仿佛排好了隊,總是有來有去。
這時候,奶奶只要沒有家務活,就總會在碓旁和掐碓的人拉呱,卻并不閑著,要么幫人踩碓,要么幫人翻糧食,同時還要應對各種突發的任務:這個說,二大娘,我忘了拿飯帚了,拿您的用用;那個說,二侄,我麥米還沒潮,我掐著豆子,你給潮潮去……我奶奶就邁著小腳噔噔地跑來跑去,一點也不厭煩。要是還沒做好晚飯,奶奶就在灶臺旁燒著火,和掐碓的人拉呱,反正灶臺離碓也不遠。
這個時候,應該是奶奶的幸福時光。奶奶處于鄉村的輿論中心,熟知鄉村的每一個哈欠,每一聲咳嗽,每一次呼吸,但是她老人家看破卻不說破,更不會去扯什么老婆舌頭--------那對于熟知各種信息的人是一種怎樣的誘惑!那么多是是非非,止于奶奶的耳朵,奶奶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,不管她們自己是什么樣的人,但是她們知道面前的這位老人,有著一顆值得傾訴的靈魂,盡管它是那么樸素而不自知。奶奶不會傳播消息,卻并非無話可說,她會關心問候每一位她所知道的人,她會不停地噓寒問暖,盡管她沒有能力去幫助他們--------如果可以,她老人家會義無反顧,比如給鄰居送點吃的,給要飯的多抓一把糧食--------但她的溫暖卻源源不斷地散播開來,以我家的碓為原點,被那些婦女們用干瓢運載到各家各戶,經由各家的灶臺,藏在炊煙里,匯集在鄉村的夕陽下,鄉村有了一派安詳與靜謐!
這個碓不知是因為什么買來的,也不管當初是誰的提議,現在它理所當然地屬于奶奶,而奶奶也確實對它關懷備至。要下雨了,奶奶踮著小腳,抱起那么大的碓身,放到門樓子底下大門后頭,同時招呼我去把石臼用蓑衣或斗笠苫上,這才去苫鍋臺,收拾其他雜物。夏天,太陽太毒了,奶奶也不會忘了碓,一定要在上面苫上什么,防止曬裂了木頭。從我能抱起碓開始,只要我在家里,要下雨了,我總是趕在奶奶前面把碓抱到門樓子底下,好不冤奶奶那么疼我。
到年關的時候,我們家就熱鬧起來,婦女們開始排隊舂小米和黏米,小米打茶湯,黏米包湯圓,多多少少都要準備點。奶奶只能抽冷子舂舂自己家的糧食,把時間讓給排隊的婦女們。年關將近,生產隊里不再派活,婦女們都有了閑空,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,或是做豆腐,或是掐碓,或是納鞋底,嘻嘻哈哈一陣子,祛除疲勞,辭舊布新。這時候,奶奶最高興了,她和我們家的羅子都閑不住,在人群里被傳來傳去。過了年,我家的羅子準要換羅布,奶奶也要失落一陣子,因為初一到十五不準掐碓!
后來呢,村里開始興起各種各樣的機器,我們先是不再推磨了,再后來,媽媽不需要自己烙煎餅了,再往后,掐碓的婦女也越來越少了。奶奶依然愛惜那碓,只是慢慢的幾乎沒人再來掐碓了,甚至我們自己也用不著掐碓了。奶奶吃過飯,喜歡在大門口坐坐,和南來北往的鄉親打個哈哈。
1989年冬天,奶奶去世了,父親悲傷之余,把碓挖了,放在夾道里。后來家里改建房子,我也不知道父親把碓放到哪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