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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回家過年,感覺年味越發淡了。
我是臘月二十九回的老家,二十九、三十兩天,就一直待在家里。因為前年本家的二伯父去世了,所以家里不能貼春聯,我也就不用寫春聯了。到了飯時,給家人做幾個菜;吃過飯,因為懼怕室外的寒冷,就在爐子旁看看電視,和父母拉拉呱,一天就過去了。三十是我們村逢集的日子,兒子并沒有像前幾年那樣吃過飯就朝集上竄了,而是在那兒刷著手機。到了晚上,兒子纏著我把他拉進我的微信群,目的只有一個——搶紅包。前幾年還會忙著短信拜年,現在只是在朋友圈發了一條信息,就算“禮成”了,反正也沒有幾個人在乎,也許大家覺得還不如發個紅包實在呢。聯歡晚會開始了,大家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,一方面是因為聯歡會的節目已經引不起大家的興趣,一方面幾個有手機的都忙著在微信、頭條、支付寶上集卡或搶紅包呢。過了十一點,母親招呼妻子和弟媳準備祭天的餃子。往常,我們家都是早晨起來祭天,然后出去拜年?墒且驗轭^天晚上熬夜,第二天起床很是費事,母親要來回催好幾遍,大家才能起來,所以母親提議,頭天晚上過了零點祭過天再睡,省得第二天她老人家來回催。
初一早上,母親還是來回催了好幾遍,因為大伯父、二伯父家的幾個兄弟已經帶著孩子們過來拜年了。往年大家都會聚在大伯父家,拉會呱,喝幾盅,才開始圍著村莊到各個本家長輩那兒拜年。也許是我們起晚了,也許他們等急了,就先到我家了。我和弟弟帶著孩子,急急忙忙地去給伯父磕了頭,然后和弟兄們會和,開始拜年。伯父家的大哥說,我們今年拜年,每家只到“老杠子頭”(老人)那兒去,省得我們輩分小,要拜到十一二點。沒想到才拜了幾家,就出乎大哥的預料,因為有好幾家都是鐵將軍把門,老人都到外地的孩子家過年去了。到了長輩家,磕完頭,寒暄幾句,就出來了。盡管家家都備了酒肴,也沒有誰還想再坐下來喝幾盅;長輩們也都心知肚明,知道現在的孩子們能來拜年已經不錯,哪有時間坐下來拉呱。按照大哥的方案,不到八點,我們就拜完年回家了。吃過早飯,弟弟因為在黨委要值班,帶著他們一家就走了。
初二早晨,妹妹一家就來走娘家了。二姑已經去世,大姑、三姑自從“叫親”由正月十六改為初二,早就不來了。我招呼妹妹一家吃過飯,帶著妻兒去了一下岳父家,這個年就算過了。
記憶里,原先的年味完全不是這樣的。那時的年味是悠長的,是濃郁的,是融在空氣里的,是釀在睡夢里的,是稀缺里的一種滿足,是滿足后的一種欣喜,是欣喜后的一種回味……
那時候,過年是從孩子們放寒假開始的。學校一放假,大街小巷都是孩子——天也冷,可是架不住孩子們火力大。井臺旁邊積了一塊水,結了冰,一群孩子就在那兒滑起冰來。孩子們最愛玩的就是放鞭炮。他們或者纏著大人給買上幾掛,或者自己用少得可憐的零花錢買上一小掛,舍不得放整掛的,拆開了,一個一個地放。男孩子要比膽量,常常把鞭炮放在手里,點著了,快要爆炸了,才扔出去。誰剛扔出去鞭炮就響了,必會贏得伙伴們的喝彩。我父親開診所,年年都有炸了手的孩子來包手。女孩子放鞭炮要捂著耳朵,可是她們常常要來點創意,比如在鞭炮上放個空盒子,或者把鞭炮插在積雪里,來檢驗鞭炮的威力。全村的孩子都在放鞭炮,此起彼伏,好聞的火藥味彌漫在空氣里,年味就這樣釀出來了。
大人們仿佛得了信號,開始忙年了。東集買條大魚,西集割塊豬肉,南集為媳婦買兩塊花布,北集為孩子插幾朵紙花,捏了一年的錢包,似乎可以盡著自己揮霍一番了。但這些大都是個人或幾個人的行為,不足以掀起年味的高潮。最能讓大家都參與進來的當屬做豆腐啊。做豆腐要提前泡好黃豆,然后慢慢地用石磨磨碎,再用吊包慢慢過濾出豆汁。因為磨膛里有糧食底子,清理起來不大容易,所以有一家開始磨豆子,常常有好幾家來使用這家的磨,為的是不用再“投膛”(清理磨膛)。幾家人聚在一起,推磨的推磨,濾豆汁的濾豆汁,大家嘻嘻哈哈,說說笑笑,平時很磨人的推磨也似乎也不那么讓人討厭了。更重要的是,再過一會,就可以吃到水嫩的豆腐腦了,敞開了吃,就著拌著辣椒面的臭豆子,該多美!磨好的豆子,過濾完一次豆汁,豆渣里一般會摻上水再過濾兩次,二汁子和頭汁子摻在一起熬漿做豆腐,三汁子放在大盆里,留著做“三汁子糊豆”。具體做法是先煮熟豇豆,然后倒入三汁子,燒開后再下入面糊,涼一下,加入鹽,美味極了!豆汁磨好了,要放在大鍋里燒得滾開,舀在大水缸里,然后再燒一鍋,一直把豆汁全部燒開,才開始點鹵水。神奇的鹵水下去,水嫩的豆腐腦就出現了,主人的熱情也立即高漲起來,必定要盛上幾碗,讓一塊做豆腐的鄰居先嘗嘗鮮。待會第二家做好了,也一定會如法炮制,因為他們家的豆腐更好吃嘛!既然一塊做豆腐,第三家第四家的豆腐也要吃!所以做豆腐的這天,大家雖然很累,卻一定睡得很晚,吃了那么多豆腐,可怎么睡得著呢?
忙年,還有幾件重要的事,一件是炒花生。炒花生要先炒沙,把沙炒熱了,再把花生放進沙里。把花生倒進沙里,燒火的就要控制火候了,大致是保持一根玉米秸稈不斷火,另一個炒花生的人要不停地翻動沙子。炒到什么火候,全憑經驗,所以一個人今年炒花生,下一年也往往還是他炒花生;ㄉ词炝,放涼,再用袋子裝起來,一個年關的零食就是它了。二是生豆芽。黃豆用溫水泡過,放在瓦缸里,周圍墊上麥穰,放在有火爐的房間里,靜待豆子生命的覺醒。幾天過后,豆子開始生芽,主婦們每天就要用溫水淘豆芽皮,用箢子晃豆芽根,一天也馬虎不得。豆芽一旦長成,用涼水淘洗一遍,豆芽就不再生長,一個年關就有了最潑辣的蔬菜。三是煮豬頭肉,煮豬下水。豬頭要細細地清洗,除毛,豬腸豬肚要慢慢用鹽搓出來,和其他的下水一起放在大鍋里慢慢地煮,下蔥姜大料醬油,煮得霧氣氤氳,香飄四鄰,舀在幾個盆里,冷成肉凍,是絕佳的下酒菜。再一個是炸年貨。一鍋油燒滾,炸花生米,炸豆腐泡,炸蘿卜丸子,炸酥肉,炸炸魚,炸出一家的富足,炸出一年的紅火!吃的人大快朵頤,炸的人卻可能好幾天怕聞油煙?墒强粗⒆觽兊男v,聽著孩子們的笑聲,主婦們還是年年要炸年貨啊。
忙年,不光為人忙,還要考慮到鬼神。臘月二十四,是小年(官辭三,民辭四,鄉人本分,多在二十四辭灶),是一家之主灶王爺去天庭開“兩會”的日子,為了他老人家“上天言好事,回宮降吉祥”,家家戶戶都鄭重其事,大米花子糖是必備的祭品——是為了讓灶王爺嘴巴甜一點呢,還是要粘住他老人家的嘴巴呢,可就不得而知了。在小年之前,家家戶戶必須要“上年墳”,給祖先送錢,讓他們在那邊準備年貨。草紙用戳子砸上一遍,就是銅錢,家家都有造幣廠了。還有更簡單的,上墳時,在盛草紙的箢子里再填上些麥穰,據說燒化后,到了那邊就會變成金條。敬過祖先,敬過灶王,人們心里就踏實了,就可以安安心心過大年了。
臘月三十這天的晚飯,一般是肉餃子,是一家老小都要吃的團圓飯。吃飯前,一般要先貼春聯,貼福字,貼灶馬子,貼門吊子,貼酉帖子,貼“出門見喜”,貼“身體安康”,把一個不起眼的小院貼得花團錦簇,貼得滿園春光,貼得萬象更新。磨眼里插上用草紙麩子包著的竹竿,是為搖錢樹;水缸里打滿水,放進桃樹枝,則為避邪氣。孩子們看著大人如此這般的張羅,似懂非懂的跟著大人忙活,一家老小閑不住,就把院子里的年味攪和得越發濃郁,而這頓餃子就有了不同往日的味道。
吃過晚飯,一家人圍著火爐坐著守歲。老人一般就要回憶父輩或自己的舊事,解說宗族內的遠近親疏,或者囑咐孩子們過年的禁忌和口彩。暗黃的燈光下,所有人的臉都是安靜的,空氣彌漫著炒花生的香味。如果此時屋外刮著北風,吹著掛在椿樹上的初一用來烤火的干柴,發出尖利的嘯聲,屋子里就簡直太溫暖了。大家留戀著這溫暖,慢悠悠地輕聲細語,常常守歲到很晚。后來,有了電視機,一家人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,一起談論陳佩斯,一起等待趙本山,一般都要看到零點之后,才打著哈欠洗刷睡覺。
初一的早晨都是被鞭炮聲驚醒,有那么多早起的人!我們起來時,母親已經把祭天的餃子煮好了,我和弟弟就上屋頂放鞭炮,接著一家人就祭天,祭灶神,祭門神,然后父親就領著我們給祖父祖母磕頭,然后我們兄妹給父母磕頭,然后父親則給我們五角或一元的壓歲錢,歡喜得我們就忙著去把大門打開,到大街上跑上一圈,然后回來吃新年的第一頓飯。我們急著出去拜年,又剛剛起床,都不想吃,可是祖母嚴肅地說,第一頓飯一定要吃,以后好天天有吃的。祖母的話里透著神秘,透著權威,我們只好硬吃上幾個餃子湯圓,然后跟著父親到大奶奶家拜年。到了大奶奶家,和我們關系最近的大伯父、二伯父、大叔都等在那里了,就一起給大奶奶磕頭,然后大伯父、二伯父、大叔會給我們兄妹每人貳角的壓歲錢,父親也會給我的幾個堂兄堂弟每人貳角的壓歲錢,孩子們的口袋里有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,歡喜得滿院子亂跑,趁機炫耀自己的鞭炮,零零星星的就燃放起來。
大伯父帶著我們十幾個人,浩浩蕩蕩地去給祖父祖母磕頭,去給二奶奶磕頭,然后滿莊轉著給本家的長輩拜年。走在路上,我們這些小兄弟就開始根據經驗探討我們可能會有的收獲:西門口的二爺爺是老師,二奶奶是大隊副書記,二爺爺也許會像去年一樣給我們一人五分錢;北門口的老爺爺家準有高粱飴;汪這邊的大爺爺也許會硬拉著我們嘗嘗他家凍魚的滋味……平時在我們面前極其嚴肅的大伯父他們也變得嘴巴稀甜,進門就是“我們跟您老人家拜個晚年”,人家一挽留,就坐到桌子旁邊喝上一盅,等后一波拜年的人來了,才抹抹嘴巴告辭。大街上都是一隊隊拜年的隊伍,路上兩支隊伍遇見了,就都互相高喊“見面發財!”一圈轉下來,大伯父父親他們都醉醺醺的了,我們的所有口袋也都裝滿了零食。其實全村都是這樣,可謂“家家扶得醉人歸”。
拜完年,喝醉酒的大人們或者回家睡了,或者再喝點小酒“投一投”。孩子們則到大街上瘋跑,放鞭炮,做游戲;不喜歡喝酒的大人就在大街上圍站著聊天,或者下棋、來“六”:滿大街都是人。忽然,一陣鑼鼓家什響,鄰村的秧歌隊來趕場子拜年了,村子里立即沸騰起來,孩子們一陣風似的朝鑼鼓聲奔去,大娘媳婦姑娘們搬著凳子從家里跑出來,行動不便的老人們也站在自家門口朝聲響處張望……秧歌隊后面一定會跟著賣冰糖葫蘆瓜子糖塊氣球的,他們知道孩子們今天有錢,生意好著呢——可是他們不過年嗎?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?
初一到十五,都是年,大人小孩每天就是兩件事:吃和玩。大街小巷到處是閑人,家家戶戶有酒場,代銷店等公共場合就是牌場和棋局,那份熱鬧現在再也難見了——現在大年初二有活的就放鞭開工了,打工的初三就買車票踏上行程了,村里沒了閑人,哪能再有熱鬧?記得我上師范的那幾年,不知誰發起的,我們村子里的大中專生互相請客吃飯,酒酣耳熱之余,下下棋打打球,也煞是熱鬧!當時誰能想到,若干年后,會風流云散,很多人再也沒有見面了呢?
十五是年味的曲終奏雅。到了這天,家家要蒸面燈,糊燈籠,鬧花燈。面燈是一個制作精巧的面碗,里面插上一根硬棒,裹上棉花,澆上食用油,就成了。據說點著后,根據最后結成的燈花可以預兆這年收什么作物,作用神奇。所以孩子們要用面燈照眼,可以眼明;用面燈照耳,可以耳聰;用面燈照牙,可以牙固;……照一切,一切都好。面燈在家里發揮完神奇的作用,就會被孩子們放到糊好的燈籠里,挑到大街上比賽去,賽一賽誰家的手巧,賽一賽誰家的燈亮?墒呛芸旌⒆觽兙捅灰恍﹦e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:有一家在門口掛了一個走馬燈,一群人在圍了觀賞;一群孩子在放“氣呼”、花炮、“地老鼠”……稍不留神,燈籠碰到別人身上,面燈一歪,燈籠就著了,倒也吸引了一群人過來觀看。
過了十五是十六,家家戶戶開始想念嫁出去的閨女,于是兵分幾路,叫親去。少的要叫,老的也要叫,趁著這個節量,會會親戚,交流一下婚喪嫁娶的消息,意味要開始一年生活的算計了。家家拿出過年留下的菜肴盡力地招待娘家人,酒飽飯足之后,約定俗成地,年輕的媳婦就挎起包袱,帶著孩子回娘家住幾天,年齡大的婆婆們送走娘家人,在家等著自己的姑娘回來。年味的余音繞梁,是母親女兒們的悄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