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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瓜曾經是我們的“恩人”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在大多數農村人為吃不飽而發愁的時候,高產的地瓜慷慨地為我們貢獻了果腹的食物,讓那么多人活了下來。后來,包產到戶之后,地里出產的食物日見豐富,地瓜又像一位“俠客”,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”,漸漸在我的家鄉消逝了蹤影?墒,吃著地瓜長大的我是不會忘記地瓜的,現在,我更是常常會想起有關地瓜的一些事情。
生產隊里的地瓜分為春地瓜和麥茬地瓜兩種。令人困惑的是,盡管社員的口糧年年不夠吃的,生產隊為什么還會留下大量的春地呢?春地只能收一季糧食,白白地浪費一季糧食的生產,當時的隊長是怎么考慮的呢?也許他也很無奈吧?秋收之后,大家都等著生產隊的牛耕地,可是農時不等人,耕著耕著,有的地已經沒法再播種冬小麥了,只能留作春地。所以生產隊的牛耕地,開始一段時間是忙匆匆的,到后半截就慢悠悠了,反正春地只能過了年再種了,無論春小麥還是春地瓜。至于春地合算不合算,真沒有幾個人關心。等到包產到戶,我就沒有再見過有種春地瓜的,來不及耕地,就男女老少齊上陣,用鐵锨翻地,總能把冬小麥種上?磥,“大鍋飯”的生產效率就是低。
“大鍋飯”的弊端,在起地瓜的時候也是顯而易見。地瓜深藏在地下,收獲時需要人們細細地翻土找尋,可是因為收獲歸公,所以起地瓜的人活兒粗得很,把地瓜秧一扯,只挖地瓜秧根部一圈,大量的地瓜留在了地里。這樣做,干活的人一則可以偷懶,二則是存有私心,因為把起完的地瓜或按人口,或按公分分配完畢,生產隊會把起完的地瓜地分到各家各戶,讓人們把地重新翻一遍尋找剩下的地瓜(我們這里叫“倒地瓜”,很多人把“倒”讀作“dào”,聽起來倒像是“盜地瓜”),人們都有僥幸心理,都會認為自己分的地里剩下的地瓜最多,所以起地瓜時鮮有用心的,至于這樣公平不公平,誰會在乎呢?我覺得,凡是見過生產隊起地瓜的,沒有不會贊成包產到戶的。
地一分到各家各戶,再看大家活道的細致,和前面的粗放操作,簡直是天壤之別。有會過的人家,會把地來來回回翻幾遍,每遍還都有收獲,看來想把地瓜完全起凈,還真不現實。我們家西面的鄰居是生產隊的飼養員,到生產隊耕地的時候,他一般會帶著他兒子在犁鏵后面撿拾遺留的地瓜,一中午下來,能拾兩長筐。因為是鄰居,我常?梢愿谒麅鹤拥暮竺媸八O碌,也能拾滿一提籃,而且常常有好幾個競爭伙伴。到中午吃飯的時候,我們把拾的地瓜放在拉犁鏵的車上,跟著牛慢慢地走回去,回家吃煮地瓜、地瓜干湯或地瓜干煎餅。
拉回家的地瓜,儲存方式有兩種:一是削成薄片,曬成地瓜干;二是放到地窖鮮藏,留作冬天食用。春地瓜含糖量低,除了煮著吃幾頓,全部削片曬地瓜干,麥茬地瓜中在起獲時受傷的,不適合窖藏,也要削成地瓜干。把地瓜干削成薄片,起初是用刀切,再后來是用“鎪子”(我們方言讀“收子”)鎪。用鎪子鎪比用刀切要快好多倍,我想,要是我們現在還種地瓜,沒準會有人發明出機器來的。地瓜分到家,常常是傍晚時分,有些勤勞的人家,看看明天可能是晴天,就會連夜把地瓜鎪出來,第二天頂著露水,迎著朝陽去晾曬地瓜干。曬地瓜干一般選擇種過麥子的田地,以免影響生產隊耕地。所以開始晾曬地瓜干時,常常是一地難求,往往晾曬在離村莊很遠的地方。
在晨曦中,一個農人挎著一提籃鮮地瓜片,隨手撒去,片片地瓜片反射著陽光……在詩人的眼里這該是一首詩,在畫家的眼里這該是一幅畫吧?可是只有晾曬的人知道這是何等瑣碎的活兒。很多地瓜片重疊在一起,必須用手一一揭開,否則地瓜干就會因為晾曬不充分,變成“大黃片”,味道發苦,極難食用。晾曬一天,第二天還需把地瓜干一一翻過來晾曬,因為誰也不知道老天會不會下雨。地瓜干如果經了雨,就會變成“大黃片”,甚至變成“大黑片”,那就不能食用了。地瓜干晾曬好后,還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,比晾曬時還要瑣碎。晾曬、撿拾地瓜干的工作大多由婦孺完成,我們這一代人的耐心就是從那時鍛煉出來的吧?
有一次傍晚,我那時有六七歲吧,被父親送到村莊東北方向的一塊地里撿拾地瓜干,父親就回村衛生室了。我一片片地把地瓜干撿成堆,再用提籃裝起來,倒到袋子里。地瓜干撿拾完了,天也黑了下來,可是父親還不來,我又冷又餓,更害怕,卻又不敢丟下裝成袋的地瓜干,嚶嚶地哭了起來。在附近撿拾地瓜干的一個婦人,住在村里橋東頭,我要喊她大奶奶的,已經撿拾完自己的地瓜干,裝車要走了,看到我孤零零的身影,就把車子停了下來。她過來把我摟在懷里,給我擦擦眼淚,點起一支香煙,陪著我等父親?粗W爍在夜幕里的煙頭,第一次感覺到香煙的香味真是沁人心脾。等了大概半個小時,父親才推著車子急匆匆地趕來,原來是衛生室里有幾個掛吊瓶的。這半個多小時,讓我知道,世上還有一種恩情不需要什么物質的付出,只需要,樸實的愛。
麥茬地瓜外表完好無損的,就需要放到地窖里儲存。我們家的地窖就在大門外面西側,是一個類似水井的地窖,大人可以踩著窖壁的踩頭下去,小孩子要下去,就需要大人用井繩套在孩子的腋下,放下去。每次需要拿地瓜時,父親先把蓋在地窖上的石板、高粱秸掀開,放放臟氣,然后把我放下去,我在下面朝提籃里拾地瓜,他在上面提。撿拾兩三籃子就夠吃幾天的,多了就會凍壞,所以過幾天我就到地窖里一趟。地窖里幽暗潮濕,讓人感覺既害怕又刺激,在撿拾地瓜的過程中,我常常會幻想種種奇遇,在被父親提出地窖時,常常感覺自己是英雄歸來,可惜的是大人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其中的驚心動魄。
等到我自己可以踩著踩頭下地窖時,我們已經漸漸不再種地瓜了,地窖很快就被填上了。地瓜存在的蹤跡蕩然無存,只剩下那些吃著地瓜長大的人。